從竹簡帛書發展到印刷出版、再到今日的計算機與網絡,雖然“載體”變化極大,但“閱讀”始終是人類文明傳承的重要方式。在輝煌燦爛的出土文物面前,我們開始關心“書寫載體”的內容,關心《竹書紀年》提供另一種版本的歷史、關心睡虎地秦簡《日書》所描寫的古代宜忌、關心里耶秦簡所反映的古代行政管理。然而,隨著研究漸漸深入,歷史學家的研究開始觸及“書寫載體”本身,他們開始意識到:“書寫載體”本身也是一種歷史。
2016年4月22日,文化思想史研究室“新力初聲”工作坊、捷克科學院亞非研究所駐臺北中心,在“中央研究院”歷史語言研究所舉辦“簡牘形制與物質文化——古代中國研究青年學者研習會(四)”,邀請四位青年學者:肖蕓曉(武漢大學國學院碩士、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博士生)、孫沛陽(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中心碩士生)、武致知(Rens Krijgsman, 牛津大學東方研究所博士候選人)與石昇烜(臺灣大學歷史系博士生)主講,探討簡牘學界最前沿的課題——書寫載體。“古代中國研究青年學者研習會”是聯合全球各地青年學者所成立的交流平臺,希望促進與會者共同思考古代中國研究的國際化與在地化問題。本次研習會的講者遍布兩岸、歐美,在一定程度上反映“書寫載體”已經逐漸成為各地學界共同關心的學術課題。
本次研習會邀請肖蕓曉主講《古代中國書籍的進化——以清華簡為例》,孫沛陽主講《從簡冊收卷論上博<周易>的卦序——兼談簡冊背劃線和飽水竹簡的一些問題》,武致知主講《張家山漢簡<引書>閱讀方式研究》,石昇烜主講《再探簡牘編聯、書寫姿勢與習慣——以“中研院”史語所藏居延漢簡為例》。四位講者所探討的主題與材料雖有區別,但皆著重分析“書寫載體”上的“非文字”遺存。本報導嘗試以“書寫”、“編聯”、“收卷”、“閱讀”四種相互關聯的角度切入,重新整合四位講者的研究成果,以期進一步說明“簡牘形制與物質文化”的關系,再現本次古代中國研究青年學者研習會的風華。
(一)書寫:標尺簡與簡側墨線
文字是歷史學者的最愛。但文字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,“表格”就是其中一種重要的方式。這世上總有平鋪直敘的文字無法清楚闡明的事情,有些事情只能仰賴表格的排比、歸納、比較,才能清清楚楚、一目了然。然而在白紙上畫出表格容易,戰國秦漢人以竹木簡作為書寫載體,要如何制作表格?一枚一枚、分次書寫的竹木簡要如何繪制網格線,才能保證每個字段皆間隔相等、文字皆清楚分明?除了在竹木簡上直接刻痕劃線,石昇烜研究居延漢簡中的“標尺簡”與“簡側墨線”,使我們窺見古人在書寫簡牘、制作表格時所發揮的巧思。
“標尺簡”簡面寫上“上、下”兩個字,兩個字恰巧將簡面從上到下大致均分為三部分,據林素清研究可作為編繩位置和分欄書寫時的參考,具有標尺的作用。除了“標尺簡”外,編繩、簡面刻畫痕等,也有幫助分欄的功能。
居延漢簡又見“簡側墨線”,即書手在木簡側面畫上一道道墨線,具有指示書寫起始處或限制字段范圍的功用,并使單簡編聯后的文字與段落能夠整齊美觀,是比“標尺簡”更直觀、更多元的輔助工具。石昇烜透過還原簡側墨線的制作過程,指出畫有簡側墨線、分欄書寫的木簡往往是先書寫再編聯成冊,因為一旦編聯,簡側墨線便會被遮蔽,失去參照的功能。此外,簡側墨線的位置亦可作為復原簡冊編聯的判準。
“標尺簡”與“簡側墨線”具有相似的功能,前者提供書寫者正面觀看的參照,后者提供側面觀看的參照,觀看視角的不同反映古人書寫姿勢與習慣的差別。“標尺簡”更可能使用于“伏幾案而書”的情況,簡側墨線則適用于懸肘、腕書寫。最后石昇烜也強調,當時的書寫姿勢與習慣絕非一成不變,十分多元;而哪些人會使用這些書寫時的輔助工具也是值得思考的問題。
(二)編聯:簡冊背劃線與復原圖
簡牘“編聯”在概念上類似于今日的紙張“裝訂”。當書寫內容超過一枚簡牘時,如何保證最后簡牘編聯時的先后順序正確無誤?即使最初的編聯無誤,亦須面對長久使用后編繩老朽松脫,必須重新編聯的問題。更有甚者,簡牘出土于地下,在漫長的光陰中編繩往往先于簡牘而腐朽??脊艑W者發掘簡牘時看到的不是一捆捆的簡冊,而是真正的“斷簡殘編”。因此現代研究者幾乎無法依賴最直觀的編繩來進行簡牘編聯的復原,成為簡牘整理工作的一大問題。近年“簡冊背劃線”的發現便成為學者復原簡牘編聯時的重要指引。
“簡冊背劃線”顧名思義是簡冊背面的斜劃線,簡冊上有時會有好幾道背劃線。背劃線可分刻線與墨線兩種,一般為左上向右下斜行。其研究由孫沛陽于2011年首倡,他全面整理了當時可見的岳麓秦簡第一卷、清華簡第一卷,證實了“簡冊背劃線”的現象,并指出過去出版的包山楚簡、郭店楚簡、上博簡、睡虎地秦簡、張家山漢簡、銀雀山漢簡等數據亦有“簡冊背劃線”存在。學界目前對“簡冊背劃線”的功能已有共識,相信“簡冊背劃線”是為了避免簡冊的編聯順序錯亂而刻劃而成。肖蕓曉對清華簡的研究,便充分證實了“簡冊背劃線”對竹簡編聯與分篇所起的作用。她研究清華簡第一冊的《尹至》與《尹誥》,和清華簡第三冊的《赤鵠之集湯之屋》的“簡冊背劃線”,并將這三篇的內容與傳世文獻《呂氏春秋•慎大》比較,最終得出結論:這三篇竹書原來應是同卷,排列順序為《赤鵠之集湯之屋》在前,其次為《尹至》,《尹誥》殿后。
清華簡《赤鵠之集湯之屋》、《尹至》、《尹誥》三篇的“簡冊背劃線”
不過“簡冊背劃線”雖有助于學者復原簡冊編聯順序,但也常發生學者復原的編聯次序與“簡冊背劃線”不符的情況。孫沛陽為此提出兩種可能的解釋:第一,書手抄寫錯誤或竹簡損壞,形成廢簡。書手取用其他的空白簡繼續抄寫,簡冊編聯后“簡冊背劃線”自然無法連成一氣。第二,“簡冊背劃線”其實先于竹簡的制作,也就是在竹筒上先行劃線,其后修治竹簡削去了部分劃線,導致各竹簡之間的背劃線不能緊密吻合。
孫沛陽又進而推測劃線、書寫與編聯三者的先后關系可能有三種:劃線→編聯→書寫、書寫→劃線→編聯、劃線→書寫→編連,無論哪種順序,劃線都先于編聯。但據游逸飛轉述周鳳五(臺大中文系已故特聘教授)的意見,書手書寫時有可能先將數枚竹簡編成“草編”,方便握持書寫,寫完后再劃線于簡背,避免簡序錯亂,最后才將所有草編編成一卷。孫沛陽則認為他所見的“簡冊背劃線”都屬于同一竹節單元,先編聯后劃線的可能性較低。但岳麓秦簡《質日》的“簡冊背劃線”劃線有重合的現象,確實可能是竹簡制作完成之后再劃線的特例。
簡冊背劃線(岳麓秦簡《三十四年質日》)
“簡冊背劃線”并非復原簡冊編聯的唯一線索。石昇烜嘗試根據簡側墨線復原居延漢簡的簿籍。而孫沛陽另辟蹊徑,復原上博《周易》簡冊的方式發人深省。上博《周易》簡由于每卦單獨抄寫、部分竹簡缺失、出現前所未見的紅黑符號等因素,其編連順序一直為學界爭訟不已:整理者濮茅左根據紅黑符號安排了一套新的卦序;李零、李尚信、姜廣輝等學者則認為今本卦序不能輕易否定。
孫沛陽以實驗考古學切入,證明若以今本卦序為上博《周易》簡排序,則現存簡與缺失簡相互間隔,呈現片狀集中分布,缺失簡在簡冊卷起時大體是相連的,存在著一定的規律。透過對上博《周易》簡冊的復原,孫沛陽認為上博《周易》的卦序應與今本《周易》一致。
然據孫沛陽的復原,上博《周易》自簡26起,外層的現存簡與缺失簡的分布不再規律,存在明顯的滑動錯位。孫沛陽不滿足于將錯位的原因歸咎于盜掘簡的層位錯亂,大膽地在簡26之前增添四枚空白簡,如此一來復原的簡冊便徹底規律化。而簡26號的內容為咸卦,正好位于今本《周易》下篇之首,空白簡位此恰好有著標示分篇的功能。
孫沛陽進一步指出過往出土的無字空白簡并不罕見:既有簡冊先編后寫,對于篇幅的估計超過實際書寫的需要所導致的贅簡;亦有居延出土《永元器物簿》這種先寫后編,卻仍于簡冊之中與末端留下空白簡的例子。《永元器物簿》并非一次性編聯書寫而成,而是數份不同的簡冊最終被綴合成一冊。因此《永元器物簿》簡冊之中的空白簡,原來可能是其他簡冊末端的贅簡。當諸簡冊編聯成《永元器物簿》后,贅簡自然而然成為不同內容之間的“分隔線”。
居延漢簡《永元器物簿》
(三)收卷:卷軸與折迭
簡牘編聯成冊后,便成為人類文明不可或缺的物品——“書”。
中古時代的敦煌卷子中,所見書籍裝幀千姿百態,“梵夾裝”、“經折裝”、“旋風裝”、“蝴蝶裝”不勝枚舉。回溯到戰國秦漢的簡牘時代,學者對書籍裝幀的認識卻往往只有“卷軸型”一種。唯六十年前錢存訓先生提出“古書收卷有折頁型”,但一直并無實物例證。近年肖蕓曉對清華簡的收卷進行復原,發現簡冊收卷的多種方式,其中《算表》卽是這種特殊的“折頁型”,為以往所未見,此后亦被其他學者證實。肖蕓曉進一步指出同樣作為卷軸型簡冊,又分成“圓形卷軸”與“扁型卷軸”兩種,而且這種區別也在敦煌卷子中存在
肖蕓曉的簡冊復原研究依循兩條線索:第一、反印文。埋于地下的竹簡,放置迭壓時墨跡難免會浸染到相對或相鄰的竹簡上,從而形成反印文。因此反印文是判斷竹簡迭壓的相對位置的重要線索。第二,受損痕跡。由于簡冊收納后竹簡排列緊密,相鄰或相對位置的竹簡受損時極可能形成相似的受損痕跡。故受損痕跡也是判斷竹簡迭壓的相對位置的重要線索。更有甚者,簡冊收納后,越靠外側的竹簡越容易受到傷害。因此我們可根據竹簡的殘損情況,判斷哪些竹簡在簡冊收納時位于外側、哪些位于中心。
肖蕓曉指出清華簡《系年》、《筮法》、《湯在啻門》、《湯處于湯丘》諸篇的收卷方式屬于圓卷軸型;《芮良夫毖》的收卷方式屬于扁卷軸型;《算表》的收納方式屬于二次折頁型,詳見下圖。此后,賈連翔先生發現《殷高宗問于三壽》也當是這種特殊的“折頁型”。
多樣的收卷形式,顯示了古代簡冊形式的多樣化。但簡冊形式緣何多樣?為何有“折迭”、“滾動條”之別?孫沛陽懷疑所謂扁卷軸與折頁型簡冊,會不為只是卷軸型簡冊深埋于地底時承受重壓,原先“圓形”的形狀遂被壓扁之故?肖蕓曉則認為簡冊卷成圓形的卷軸后被壓扁,與同一簡冊折迭成長方形的折頁,看似形狀相同,但簡冊里每一竹簡的相對位置大抵皆不同。只要縝密研究每一竹簡的相對位置,不難判別出兩者的差異。武致知則懷疑扁卷軸與折頁型簡冊,或許只是一種隨機行為?肖蕓曉則回應:《算表》的收卷方式可能與竹書必須完整攤開方可計算的功能有關,此后賈連翔先生證明《殷高宗問于三壽》也是這種收卷方式,兩例重出,這便減小了《算表》收卷是隨機例外的可能。但不得不承認,目前扁卷軸與折頁型簡冊究竟是一種制作者的“個別差異”所導致的“隨機行為”?還是一種“廣泛且成熟的制度”?一時無法辨明。尚須更多材料加以證明或證偽。更有甚者,如果簡牘制作背后存在一種“廣泛且成熟的制度”,也就昭示了一個成熟、專業、且分工明確的圖書工業。這些問題都需要利用不斷涌現的新材料,進一步論證。游逸飛則推測收卷是一種比較嚴謹的收納方式,折迭則是一種較為隨意的收納方式。分工明確的簡牘生產線固然可能存在,但清華簡、北大漢簡這類高級貴族隨葬的簡牘,未必是來自于工廠生產線的批量制造,反而可能是高級貴族特有的高級專業作坊制作而成。高級專業作坊可能只為高級貴族制作產品,產品數量可能很有限,生產流程卻可能極其精致。引入“高級貴族專用作坊”的概念,可能有助于解決“簡冊背劃線”的爭議。目前確切可知的簡背刻畫線似乎僅見于隨葬簡、書籍簡上,里耶秦簡、居延漢簡、走馬樓吳簡等遺址簡、文書簡背面都不見“簡冊背劃線”。“簡冊背劃線”有無的原因,不只要考慮簡牘內容與性質的差異,更要考慮制作簡牘的作坊差異。
(四)閱讀:誦讀符號與理想閱讀模式
無論書寫、編聯還是收納,書籍的存在終究是為了“閱讀”。為了流暢與便利地閱讀,標點符號是書籍不可或缺之物。透過斷開字句、標出重點,作者的意思能夠更精確而完整地傳達給讀者。簡牘常見的標點符號有墨點、勾識符號、重文符號、合文符號等種類:墨點通常可表示“下文獨立成段”,勾識符號代表“前后兩字分別閱讀”、重文符號意謂“前字再重復一次”、合文符號則是“前字為兩字迭合”的意思。
但除了一般由作者所提供的標點符號,當代許多人習慣在閱讀時用筆尖輕點紙面,標示重要文句,或斷開重要的字詞,這種下意識的動作有助于閱讀者提高專注力,也或多或少地反映了閱讀者的思考痕跡。線裝書密密麻麻的句讀符號正是此習慣的具體呈現。但這種閱讀習慣是否古今中外皆然呢?武致知認為,“閱讀”這種行為具有超越時空的共通性,因此古今中外的閱讀模式必有相合之處。而張家山漢簡《引書》中除了墨點、勾識符號等常見的簡牘標點符號,還有大量一般簡牘未見的符號,無法以一般標點符號的功能去理解,學界至今仍無解答。武致知相信這些符號并非由作者所加,而是讀者閱讀時添加的符號,他稱之為“誦讀符號”。
為了論證張家山漢簡《引書》的特殊符號是“誦讀符號”,武致知指出《引書》中存在兩種不同的筆跡,因此《引書》的書寫并非由一人完成;但特殊符號在《引書》里的分布卻十分規律,無法反映書手之別。因此他傾向認為《引書》的特殊符號是在兩名書手完成《引書》后,才被統一標上的。既然如此,特殊符號是“誦讀符號”的可能性就增加了。而特殊符號經常出現在字距極窄之處,亦可證實至少某些特殊符號應是書寫之后才被標上。
為了進一步驗證“誦讀符號”的假設,武致知參考西方寫本研究(Codicology)的方法,分析《引書》的書寫布局、分章方式、筆跡特征,嘗試建立一種“理想閱讀模式”。他將《引書》分成五個單元:
(一)敘述性的季節性日操(簡1-7)
(二)導引體操、病名(簡8-98)
(三)起居日操(簡99-102)
(四)敘述性的季節與氣候病原(簡103-110)
(五)敘述性的利身之道(簡111-112)
武致知認為《引書》的不同單元各自有不同的文體,因此不同單元的閱讀方式也不同。如第二單元以病名替不同的導引體操分類,明顯起了目次的作用。對讀者而言,目次的功能是為了查閱數據,查閱數據的閱讀方式則是以瀏覽為主。細究第二單元“誦讀符號”的標示位置,確實帶有瀏覽的性質。
武致知嘗試透過“誦讀符號”與“理想閱讀模式”的相互論證,來解釋張家山漢簡《引書》中的特殊符號之謎。他力圖根據“書寫載體”上的蛛絲馬跡,重建古人的閱讀方式,其研究無疑極具啟發性與前瞻性。但相對于其他三位講者的研究,武致知的論證力度似乎有所不足。“誦讀符號”固然可能,“理想閱讀模式”必然存在,但要如何確定是“誦讀符號”,面對個人閱讀習慣的差異,建立普遍性的“理想閱讀模式”的追求,似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
(五)小結
肖蕓曉、孫沛陽、武致知與石昇烜四位青年學者爬梳戰國秦漢簡牘文字以外的痕跡,透過標尺簡、簡側墨線、簡冊背劃線與復原圖、卷軸式收納與折迭式收納、誦讀符號與理想閱讀模式等現象與概念,引領我們設身處地懷想古人書寫、編聯、收卷、閱讀的歷史,其研究扣緊了簡牘形制與物質文化的課題,無疑位于簡牘學界的前沿。而肖蕓曉對清華簡“伊尹三篇”編聯的復原、孫沛陽對上博簡《周易》卦序的復原、石昇烜對居延漢簡簿籍文書的復原乃至武致知對“理想閱讀模式”的復原,在在揭示了簡牘形制的研究足以影響到我們對簡牘內容的理解。要想理解簡牘內容,必須了解簡牘形制。簡牘形制與內容的相互參照,必然是未來簡牘研究的前景所在。這也是日本學者從古文書學角度研究秦漢簡牘孜孜追求的方向。本次研習會希望能夠“預流”,成為二十一世紀“新簡牘學”聲。
關鍵詞:閱讀,簡牘